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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隐私”,是人类的天性吗?| 腾云读书会

赵嘉敏 腾云 2020-08-23

你是不是每天都能收到各种各样的广告短信?接到投资、理财、房地产的营销电话?购物APP里时常跳出近期搜索过的相关商品推送?我们的个人信息已经不知道传播到现实世界或者互联网的哪个角落。随着人们对“隐私”的重视,是否用手机号等信息换取公园门口的一个漂亮气球,已经变成了一件值得考虑的事。

 

“历史上人类对‘隐私’的理解和我们今天所讲的‘隐私’有很大的不同。”木果书架、译言网联合创始人赵嘉敏这样认为。他通过回顾人类从部落时代到21世纪的隐私发展简史,带大家探寻“隐私”到底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内在需求,还是外界环境作用的结果。

 

本文由腾云木果书架编辑发布。


赵嘉敏

木果书架、译言网联合创始人


最近关于隐私的话题很热,有两件事比较惹人关注。

 

一是Facebook的用户数据被一家叫做“剑桥分析”的数据分析公司拿来做用户画像,并定向推送内容,进而影响美国大选。

 

另一件就是号称“史上最严隐私保护法规”的欧盟《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DPR)不久前在欧盟全体成员国内正式生效。

 

一时间,很多人都觉得,隐私很重要,值得我们重视和通过法律严密保护。

 

但不知道大家是真觉得隐私很重要,还是由于媒体的不断造势而变得有些恐慌了?

 

互联网的奠基者之一、TCP/IP协议联合发明人Vint Cerf对隐私就没那么看重。他在2013年11月的一次公开演讲中宣称:“隐私可能是个反常的理念”(Privacy may actually be an anomaly)。这个说法在当时引发了很大争议。



可是,如果我们回望一下“隐私”的概念在人类历史上的演化,就不得不承认,Vint Cerf或许是对的。

 

今天,我就带大家一起回顾一下人类的隐私发展简史,看看“隐私”这个概念,到底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内在需求,还是外界环境作用的结果。



1

部落时代,“隐私”是一种对性的“私密”潜意识

在进一步讨论之前,有必要先来拆解一下“隐私”的字面意思。“隐私”由两个字组成,一个是“隐”,一个是“私”。“私”是私人的、私有的、自己的;“隐”则是隐密、藏起来、不欲为人所知的意思。我认为,这两个字不是并列关系:“私”是前提,是基础;只有“是我自己的、私有的”东西,才有可能想要“藏起来”,不和其他人分享。

 

在部落时代,因为很少有东西是“私人的”而不是部落的,所以,基本上也不会存在“隐私”的概念。

 

但有一样事物例外,那就是“性爱”。

 

人类学家在对当今世界上仍然存在的部落社会做调查时发现:在父母拥有单独房间的部落里,父母倾向于在自己的房间里做爱;而在父母没有单独房间的部落里,父母倾向于在野外做爱。



这说明,在部落社会中,人们已经在潜意识里对性爱有了一种“隐密”的直觉。



2

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

“隐私”是一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在某种程度上和今天的社会有些相似:物质文明相对丰富,大众追求一种“娱乐至死”的生活。

 

这在庞贝古城一处壁画遗迹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这幅壁画描绘的是洗浴时的性爱场景;与之相配的还有一句像诗一样的感叹:“洗浴、饮酒、性爱毁了我们的身体,但却让我们活有所值。”



可见,在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连“性爱”这种行为都不算是“隐私”,就更不用说其他行为了。

 

苏格拉底也曾经说过:“如果人们把自己的行为举止藏于黑暗中而非暴露在光明下,那么将无人能正当地获得与其相称的荣耀、地位和正义。”



3

中世纪早期(公元4-12世纪),“隐私”是修士们与世隔绝的手段

经历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放纵之后,人们似乎开始对自己的“不检点”加以反思和纠正。

 

这时宗教力量开始崛起,僧侣和修士们努力去追寻内心的平静。而为了能更容易找到内心的平静,他们往往要与世隔绝,屏蔽世俗的诱惑。

 

今天,在爱尔兰地区,还留存着很多中世纪僧侣们修行时用来居住的小石屋。这种石屋的外形很像蜂巢,所以人们干脆称之为“蜂巢”。住在这样的小石屋里,或许就和武侠小说里所写的“闭关”一样。



当时僧侣界的知名大V、埃及的圣安东尼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就像鱼儿离开水会死一样,如果僧侣游荡于他们的巢室之外或是同世俗之人消磨时间,那他们就会失去强大的内心平静。”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一直到中世纪早期,人类对“隐私”的理解和我们今天所讲的“隐私”还是有很大不同。



4

中世纪晚期到文艺复兴初期(公元14-17世纪),“隐私”是宗教、卫生、技术等多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

在14-17世纪的这段时间里,有三个大事件推动了“隐私”概念的形成。

 

第一件事是1215年天主教教廷召开了一次重要会议。会议上,教廷提出,普通信教群众也要把忏悔作为一项“日常工作”。

 

我们都从电影里看过无数次忏悔的场景:在一个小房间里,神父坐在隔板之后,信教群众在隔板的另一面向神父坦白自己犯下的罪行。这些罪行,有些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只是思想上的“不纯洁”,但也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犯罪、甚至是重罪。

 

在忏悔这件事里,就至少涉及到两个“隐私”的相关问题:

 

首先,神父是否应该知道向他忏悔的是谁?按道理,是不应该知道的,这也是设置隔板的目的。但在一个教区里,其实大家都比较熟悉,所以即便有隔板,神父也很可能凭着声音和所忏悔的内容,确知忏悔者。隔板的设置,更多可能还是出于形式或心理上的用途。

 

其次,神父是否可以将忏悔的内容透露给他人?特别是,当所忏悔之事触犯到了法律,神父是否可以向执法部门告发或提供证据?一般情况下,不可以。因为忏悔的内容受到教会和法律的双重保护。但遇到特殊情况,或教会认为其罪行必须被公布时,就可以对外透露。

 

但总的来说,忏悔无论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有很强的“私密性”。



第二件事是公元14世纪欧洲黑死病的大爆发。这场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劫难,造成了欧洲近三分之一的人口损失。即便是两次世界大战,也没有如此惨重。在人类人口数量的历史曲线图上,这段时间是整条曲线上唯一的一处“缺口”。

 

疫情爆发的直接后果是改变了卫生救助的条件。在此之前,人们的习惯做法是把需要救助的病人集中在一个场所,一起接受救治。但对传染性很强的疾病,这种做法显然极其不恰当。这场疾病的爆发,促使人们在救助病人时,必须对其进行隔离。

 

当然,这种隔离是不是和现代“隐私”概念的形成有关?其实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但如果跳出卫生救助这类场景,建筑空间上的隔离开始让人们拥有了私密空间,确实对“隐私”概念的形成有推动作用。



第三件事就是古登堡活字印刷技术在欧洲的普及。它推动“读写文化”走向巅峰,并最终催生了个人主义。



这里需要补充些关于“读写文化”的概念。部分内容来自我在开氪的音频课程。

 

媒介理论大师麦克卢汉,曾按照媒介的不同,把人类文化分为三个阶段:“口头文化”、“读写文化”和“电子文化”时代。

 

其中,读写文化以语音文字的出现为标志。在语音文字出现后,文字终于可以被“读”出来了,读和写合二为一;书籍开始成为传播信息的一种重要方式。而到了公元十六世纪,随着古登堡活字印刷技术在欧洲的普及,图书变成了一种可以被大量、廉价印刷的工业品。所以在这时,书成了最重要的一种媒介,也推动了读写文化走向巅峰。

 

但在麦克卢汉看来,“读写文化”虽然在思想和知识的传播上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却最终催生了个人主义,造就了割裂的、碎片化的人。这里的“割裂”和“碎片化”是指从社会中割裂出来,原本是一个整体的社会,被碎片化了。

 

因为早期的阅读仍然是一种公共行为:一个人读,一群人在听和讨论。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其一是因为当时的识字率不高,另一个原因就是,在那时,阅读还并不属于“个人精神世界”的范畴。

 

但慢慢地,阅读变成了一种个人行为。因为我们在阅读时,需要通过想象,在大脑中构建出一种虚拟的体验。无论我们将这种体验称为“精神生活”也好,其他名称也罢,它都是一种只存在于大脑的、封闭而向内的体验。这也是麦克卢汉认为“读写文化”会造就割裂的、碎片化的人的原因。

 

总结一下就是:在宗教、卫生(实际上是建筑空间)、古登堡印刷术等多重力量的作用下,现代“隐私”的概念逐渐形成。可见,“隐私”不是我们的内生需求,而是外在环境作用的结果。



5

工业时代(公元18-20世纪),“隐私”才成为人们的需要和权利

这个阶段,“隐私”概念形成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其在法律中得到了确认和体现。

 

1710年的美国邮政法条例是首个明确了“隐私”权利的法规条例。它规定,邮政人员不能翻看人们的信件。

 

今天,我们可能很难想象,写给别人的信在送达之前,可能被好几个人读过。但在1710年的美国邮政法条例颁布前,这确实是一种普遍情况。不过有意思的是,即便存在这样的情况,也并不能阻挡信件成为人们互通信息的一种流行方式。

 

当然,现在我们几乎不写信了,而是改写电子邮件。但说实话,我们发送的电子邮件,绝大部分都是工作性质的,而且往往会抄送好几个人,这和传统的信件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所以回过头看,我们会发现,现代“隐私”概念的形成和确立,最多也只有三百年左右的时间。而且,这种“隐私”是在外部环境推动下形成的。



6

21世纪,新新人类对“隐私”的态度又发生了大反转

所谓“新新人类”,就是完全在“电子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在西方,有“Z世代”的概念,也叫“网络世代”,是指1995年以后出生的年轻人。在中国,也有“数字原住民”的概念,不过时间段上可能要比西方的“Z世代”更靠后一些,我个人认为,在中国,00后应该是更纯粹的“数字原住民”。

 

这里还是先来引麦克卢汉的一段话。原文是这样的:

 

“Now man is beginning to wear his brain outside his skull and his nerves outside his skin; new technology breeds new man.”

 

我把它翻译成:“现在人们开始把他们的大脑挂在头骨之外、神经披在皮肤之外。新技术造就了新人类。”

 

我觉得“大脑挂在头骨之外、神经披在皮肤之外”的描写非常形象、到位,而且很深刻。这里面隐含了几层意思:

 

第一,网络正在成为我们感知的延伸。我们说,传统技术是我们身体的延伸,比如,衣服是皮肤的延伸,车轮是脚的延伸等等。而网络技术则正在延伸我们的眼、我们的耳,甚至是我们的大脑。我们原本封闭在身体内部的大脑和神经系统,正在变成“外挂”的网络。

 

第二,“我”的定义和意识正在发生改变。“我”不再仅仅是“自我”,更是由分布在整个网络的数据、还有各种各样的关系所定义。没有了这些外在的数据和关联,“我”也不再成为“我”。

 

第三,“外爆”(Explosion)是“内爆”(Implosion)的结果。“内爆”是个比较专业的物理学名词,这里不展开讲了,简单说,就是一个物质和能量向内部塌缩的物理过程。 

 

麦克卢汉借用“内爆”来形容电子技术给人类带来的影响。比如说,“信息过载”就是“内爆”的一种表现形式。现在“信息过载”往往被人们当作是一种负面效果,其实,“内爆”无所谓正面负面,只是必然要带来内部结构的改变。“外爆”其实就是“内爆”的一种结果。当物质向内塌缩到一定程度时,很可能会发生向外的爆炸。

 

这样,“信息过载”的最终结果,就是把我们的大脑、神经都炸到了身体之外,炸到了网络中。所以,我认为,应对“信息过载”不是要做什么“戒断”,而是要让信息来得更猛烈些吧!

 

上面说的原因,可能比较抽象。下面我讲两个具体的故事,来说明新新人类对“隐私”态度的大反转。

 

第一个是发生在美国的一次行为艺术。在一个艺术节上,一位艺术家为观众提供免费的糖果和甜点,但她有一个交换条件,就是让用户填一张表格,提供一些用户的个人数据。

 

不得不说,这个行为艺术的创意非常棒!因为做技术的都知道,浏览器中用来记录和追踪用户数据的技术就叫“甜点”,英文是Cookies。这个行为艺术实际上就是网络浏览器Cookie技术的线下版。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艺术家用这种方式换到了艺术节上近一半观众的个人数据,甚至有些观众还兴高采烈地把他们换到的Cookies拍照发到了Twitter上。我想,这个行为艺术的一个本意是引起大家对网络应用记录和个人数据跟踪的关注,但结果表明,大家对“隐私”的态度其实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开放。

 

国内其实也有个艺术家做了一次类似的行为艺术。方法是从黑市购买了30万个用户的个人数据,在做了一定的脱敏处理后,办了一个展览,名字就叫“秘密”。

 

这里必须说明一点,同样是行为艺术,尽管动机可能也类似,但一个是完全合法的,另一个则本身就是违法的。

 

而这恰恰是立法上关于“隐私”问题的关键所在。不是不允许记录和追踪用户数据,而是要做到公开、透明、合理使用。这其实也是欧盟《通用数据保护条例》的核心出发点。腾讯研究院曾经组织译者翻译了这部条例的全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一下中文版。

 

第二个例子则代表了一种线下趋势。就是现在在美国,年轻人开始流行共用起居空间。和传统因经济原因共用起居空间不同,年轻人要求和趣味相投的人住在一起。我在南科大讲课时,也曾询问在场的学生,发现他们也有这样的理念,就是要找玩得来的人住在一起。

 

听说国内已经有些空间在主打这个理念。我相信,“为年轻人寻找合适的、可以住在一起的伙伴”,将会是未来的一个商机。

 

但很显然,如果年轻人要想享有这种服务,他们就必须要提供一些个人数据,甚至可能是一些很“隐私”的数据。



最后,我们来问自己两个问题,也算是对今天分享的一个总结:技术,到底希望我们更多地共享数据,还是更多地保护“隐私”?我们不得不承认,技术在更多地改变和塑造我们的人性;那未来,数据的集体所有权(Collective ownership)会不会成为一种新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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